至那些為了婚姻平權而努力的鬥士們

 

「歡迎光臨!」他推開那扇門,爽朗的聲音馬上伴隨著門上的風鈴聲響起,他一回頭就看到櫃檯後站著一位笑容燦爛的青年,他經常經過這條街卻沒看過這家咖啡廳,也是一時興起湊過去,推開了門。

「隨便來杯咖啡吧。」記得他這麼說,畢竟腦袋一團混亂,無法思考這樣的天氣該喝耶加雪非還是藍山咖啡。

「我給您泡杯安神茶吧,您看起來心神不寧,請問發生了什麼事嗎?」店長用不容反抗的語氣說。

「沒事,也不是什麼說出來就能解決的事,就別問了吧。」他沒有拒絕那他絕不會在咖啡廳選擇的品項,低垂著頭隨手拉了把椅子就坐在吧台前,握著手機第無數次點他那人的通訊頁面,卻遲遲沒有播出去。

「想打給他就打吧,為什麼在猶豫呢?」也許該叫他老闆,店長的聲音從櫃台後面傳來,他抬頭發現店長並沒有回頭看他。「想打給誰呢?」

「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他還是習慣性的嘴硬,隨即搖搖頭,嘆了口氣:「沒什麼大不了的,前男友罷了。」那個在三個小時前,還該稱呼為男朋友的人。

「可是你想他。」店長像是洞察人生的導師一樣開口,聲音飄渺懸乎,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要以為他不存在於人間:「你為什麼要跟他分手?他提的?」店長邊問,邊把泡好的茶放到他的桌上,手腳俐落的先為他斟滿一杯。

「不,是我提的。」他拿起杯子啜了一口,茶水味道不重,但香味驚人,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我們這種人的愛情啊,活該被拆散。」

很多時候,愛情不是兩個人說好就好的事,而能拆散兩個人的理由,太多種了。

店長一個人在櫃台後面靜靜地處理事情,沒有回話,他卻直覺得認為他一直在聽,便開口:「我記得這裡之前沒有這家店的。」他說:「你們什麼時候開的?」

「開很久囉。」店長笑著轉身說:「只是人們不會去注意到而已,大家都太有目標了不是嗎?所以他們眼中只有自己的目的地而忽略了路途上遇到的那些美好的花花草草。這裡是專為那些迷茫的旅人所開的咖啡店。」

「你這是拐個彎在說我正在迷茫中是吧。」他嘆口氣:「這倒也是。」

「你有什麼話想說嗎?」店長靠過來,在櫃台後面坐了下來,他想那大概是張高腳椅所以即使他坐下來了和他站著也沒有差太多:「你可以跟我講,我轉個身就會忘記了。」

「誰會相信你?」他失笑:「你也可能轉個身就把我的事情告訴所有人。」

「你的事情有誰想聽呢?」店長挑眉:「你看到那台留聲機了嗎?等你講完我會把這段記憶放進那台留聲機裡,然後就遺忘它,它會替我記住這一切但是不會跟別人說,直到你有一天再來到這裡願意把你的經歷分享給其他跟你有類似困擾的人,才會有再見到世人的一天。」

「說得好像很有道理。」他說:「我假裝相信你。」

「那我假裝你相信我了,先喝把那杯茶喝玩吧,等你想說的時候我一直都在。」

這家店,一次只接待一位客人。你說什麼,我都會接受。

「那我長話短說,有些事我還是覺得講出來可能會比較好。」至少我會比較好受點。他說,把喝光的茶杯放回盤子上,雙手交握著拖住下巴。店長伸手幫他把茶壺裡的茶倒出來,紅褐色的茶水應著他削瘦的臉頰,還有眼睛下重重的黑眼圈。

 

我跟他是在隔壁那間高中認識的,你知道吧,就是過了十字路口再走五分鐘左右的那間。我是音樂老師,他是國文老師,就稱呼他希吧,希望的希。我喜歡音樂,很喜歡很喜歡,沒有音樂就會死的那種喜歡。但是爸媽不希望我走這方面的職業,總說沒有保證。公立高中的音樂老師算是公職,感覺也挺正當的,勉勉強強讓他們同意了。我努力了一小段時間考上教師資格,然後到這裡任教,沒多久之後我認識了希。

有過那種感覺嘛?我是指那種,一看到他你就知道是他了,不會錯的。我用盡所有力氣去認識,熟悉,愛上,交往,最後離開。

「但你不想離開他是吧?為什麼你要離開他呢?」

很難猜嗎?因為我們都是男人,在一間公立高中任教的老師被傳出是同性戀,你覺得學生和家長會怎麼想?

他喝了一口茶,有點涼了。

事情是怎麼傳出去的?

他們明明不太會在學校有所接觸,頂多是碰上了會聊聊幾句,用戴著同款戒指的手拍拍對方的肩膀,比看其他同事多看幾秒,靜靜地看見彼此眼睛深處,希會對他眨眨眼,露出一個微笑,然後他們擦肩而過。

怎麼出的問題?好像是因為他騎車載他回家的時候希把他抱的太緊,又或是因為他們在附近的夜市逛街的時候靠得太近把手握得太久?

『老師,你是不是跟閔老師在談戀愛?』是希的學生發現的,用清朗的聲音問。

希是個不會說謊的人,他慌張的模樣只要多看一眼就知道他在說謊。

『老師是同性戀,羞羞臉。』噁心死了。孩子用一樣清脆的聲音說,像一支箭穿過他的身體,把他的心臟用力勒緊。

事情很快傳遍了整個校園,他理所當然地受到波及,情況比希還慘一點。

因為他爸媽知道了。

他手上的戒指被拔下來從家裡的窗戶丟了下去,自己存錢買的直立式鋼琴被爸爸砸得稀爛因為他說這一切都是音樂害的。

『還說什麼學音樂的小孩不會變壞,笑死了,學音樂的怎麼可能出你這種敗家貨?早知道不讓你學鋼琴了,跟你哥哥一樣唸法律不好嗎?還可以繼承家業。』

『我們家怎麼可能有同性戀?你最好趕快跟那個鄭什麼的分開,不然我們閔家沒有你這個兒子。』

在一片的黑暗中,只有希的笑容還是像太陽一樣照亮他,他什麼也不說,只是陪在他的身邊。

『我們一起撐過去,我們可以的。』希這麼說,然後用力的抱緊他。

他在半夜從家裡偷溜出去,在樓下的花圃東翻西找把戒指找回來,緊緊握在手心,滿身泥巴回家的時候被爸爸發現了。

『你去哪了?』

『沒什麼。』

『你手裡握著什麼?打開,讓我看看。』

但是他不肯,手指緊緊握著,爸爸拿起皮帶往他的手上抽,逼迫他把東西交出來,甚至還不知道東西是什麼,但是他知道一定跟音樂有關,或是跟希有關。這兩項東西都不該出現在他生命中。

戒指叮的一聲落在地上,他卻已經失去力氣去把它撿起來。

手是音樂家的生命,但是希是他的生命,兩個都不能放。他的右手被打得紅腫,別說彈琴,連伸直都有困難。媽媽拿了小時候擦跌打損傷的藥給他,他知道這根本不夠,那藥已經過期五年了,傷口是靠哥哥偷塞給他一罐發炎藥好的。

還有希寫給他的信。

在那段被關在房間不能出門的時間,是哥哥悄悄地把希寫給他的一字一句傳遞過來。哥哥支持他,也曾經偷偷在出國出差的時候幫他帶了國內買不到的原版譜,但他也只能做到這部分。

他不怪他,他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淪落到跟他一樣的地步,他知道哥哥私底下會運用自己的法律知識幫助和他一樣的人,這也不能讓爸爸知道,這就夠了,光是知道這些事他就感動要哭了。

在他手好的那天,爸爸放他出來,也把他的手機還他,拉著他的耳朵要他馬上跟那個傢伙分手,否則你也不用想要再彈琴了,也別想進家門。

『我大概知道鄭家是做什麼的,真不知道社會要是知道他們的兒子是個同性戀會怎麼想?』

於是第一件事就是把希約出來,然後提了分手。我不能讓希再因為我受到傷害了。我把我說得一文不值,說我是個花心大羅波在外面有五個砲友,跟他在一起只是玩玩而已。

希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得那麼傷心,但是沒有拒絕,說了他會等他。

我知道他根本不相信我說的那些,可是我也只好假裝相信。

然後我來到這裡。

要是沒有認識他就好了,他突然想到這句話,而他就像河流像大海那樣自然地從他口中滑了出來。

 

現在你也假裝相信我了。店長笑著遞給他一張衛生紙,然後自顧自地說:「你點了一杯茶,所以你付了錢,現在你又送了我一個故事,而我可以送你一個禮物。」從身後的架子上拿下一個杯子,「也許你對你的人生有什麼不滿,想改變什麼,想好了就泡一杯花果茶吧。一口喝完,你可以得到一個可以讓你改變機會的魔法。」

等你的魔法完成之後,把杯子帶回來吧,我想再聽聽你改變之後的故事。

他想了一下,說好,然後收下那個杯子,小心翼翼地放進他的背包裡。

那天他沒有騎車,沿著路慢慢的走回家,他知道個時間點爸媽都還沒回來,以往他會去希家坐坐,聊聊天或是什麼,希的爸媽儘管不清楚他們的關係但都知道他的存在。這大概是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他從小就知道他自己是個同性戀,而希遇到他之後才發現自己喜歡同性,這都不影響他們相愛的本質。

他嘆口氣,把剛剛店長給他的杯子放到桌上,淺綠色的,是希最喜歡的顏色,他的床單也是綠色的,上面有白色的斑點,是希給他選的。

他媽的,他的生活裡處處充滿著希的身影。

希的名字裡並沒有希這個字,他叫號錫,鄭號錫。

浩瀚的希望。他的人就跟他的名字一樣,給他身邊給一個人最美好的希望,彷彿看到他就能擁有源源不絕的能量。

他想他了。

才剛剛離開,好不容易對他說出我們還是分開吧這樣的話,他恨透自己了。

「你還好嗎?」他有個朋友打電話過來問他:「前幾天你都沒有來上班,所有人都擔心死了。」

「他們擔心我嗎?不是恨不得我死死比較好。」他冷笑。

他的朋友——阿俊沒有回答,停頓了好幾秒:「你不要這樣。」

「我跟號錫分手了。」他說:「你們不要在去煩他了,都是我的問題。」

至於我嘛,「也不用太擔心我,他們越想要我死,我越要好好活著給他們看。」

只是——要是沒有認識號錫就好了,這個念頭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裡,要是不認識他,他就不會把他帶進這樣的世界裡,他不會因為他被欺負,更不會因為他而難過。

「阿俊,如果你有一個機會可以改變你人生的一個階段,你要改變什麼?」

「你問這個幹嘛?」阿俊愣了幾秒:「應該是當初考照的時候吧,重來一次的話我要走研究路線而不是教學,雖然說教學也很棒,但我其實更想做研究一點。你呢?」他問。

「我不知道。」他嘆氣:「真的不知道。」也許回到那個還沒認識鄭號錫的時光,重來一次。

其實跟鄭號錫分手之後他的生活也沒有太大改變,被放出來之後他一樣每天去上班,到辦公室之後把桌上的字條看完全部拿去廢紙區丟掉,跟坐在他對面的阿俊打招呼,去上課。他已經好幾個星期都沒有在走廊上遇到鄭號錫了,後來他才意識到平常鄭號錫上課的教室根本不會遇到他,他都是特別繞過來跟他『偶遇』,只是為了跟他交換的那個眼神,還有會心一笑。

這就夠了,有太多事情都是失去之後才知道他的美好,那些他沒有資格擁有的回憶,通通都收藏起來吧。不會在走廊上遇到他,更不會再有機會能輕輕擁抱他,讓他在自己額頭上落下一個又一個的吻。

後悔就去跟他說啊,他不是說過他會等你?阿俊拍拍他的肩膀,說。

別提了,這不可能。他歎氣。他還是離我越遠越好。

那個杯子還放在桌上,每天每天他重新坐到桌前都會想到那位店長,把那個杯子遞給他,他說你可以得到一個改變的機會。

他該使用這個機會嘛?或許改變點什麼……像是一開始填學校的時候把志願換一下,反正以他的成績不論他要去哪個學校應該都沒有問題。

這樣他就不會遇到鄭號錫了。鄭號錫也不會認識他,他們就不會分開了。

他該這麼做嗎?搞不好店長也只是開玩笑的,這世界上哪有魔法這種事。他起身在家裡翻箱倒櫃,沒有找到半個花果茶包。

「你在幹嘛?」他的媽媽回來,看到廚房滿地雜物忍不住尖聲質問。

「沒什麼事。」他低下頭看著腳邊那坨抹布:「只是想找個茶包來泡茶而已。」

他媽挑挑眉,不予置評但是也沒有多說什麼:「茶葉在櫃子裡。」

他知道,只是那不是安神茶。

 

在成長過程中,他填過無數次那種,關於愛情觀的問卷,他總是毫無反應的性別,男,有無交往經驗,有,對象的性別,女,這樣填下去。

他知道這樣很孬種,但是他那時候不想冒任何風險,他不能讓隔壁班同學知道他在跟老彌交往,儘管他們後來還是分手了,他永遠也沒有那個勇氣在問卷上那個性向選擇欄裡勾下同性戀的選項。就算單位都對外宣稱他們是不記名的,他還是像個被害妄想症者覺得就算不記名他們為了找出每一個同性戀者會從網路IP位置找出他是誰。

他那麼多的朋友也只有阿俊知道他是同性戀,只是現在知道的人更多了,他原本隱藏的很好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其實沒有遇過甚麼很悲慘令人同情的事。可同志嘛,不都是那樣?多多少少都會續上幾次那種令人氣憤的時候,尤其又都是男生,在路上牽手跟女生在路上牽手所遭遇的態度是顯然不同的。女生牽手就是好閨蜜, 男生牽手就是同性戀,好噁心。

他也不能反駁甚麼,他就是同性戀沒錯,但是這不噁心。如果時間重新來過他會選擇當一個同性戀嗎?或許他的改變應該是改當一個異性戀,這樣他至少可以避免一些平常人不會受到的歧視。

是啊,異性戀才是正常人嗎?像他們這種人,就活在陰影中,他們不配擁有愛情,活該被拆散。

關於這件事他想過很多,像是小時候想過自殺,在國中的時候被同學發現他喜歡男生的時候被拖進女生廁所痛打一頓,然後過了痛苦的國中生活,他不敢對爸媽說,那時候他才以為喜歡男生是不被允許的,要被法律判刑關進牢裡。他的爸爸是律師,他也曾經隨著爸爸進過牢裡去找那些委託他工作的犯人,知道坐牢是一件怎樣的事,那真的不好玩,也不酷。幸好他們高中搬了家然後轉學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學區,他把自己的性向好好隱藏起來,假裝跟同學一起傳閱小黃書,分享他們硬碟裡的影片,儘管他看了也不會有任何一點反應。而這樣做,他可以不被拖到廁所打,也不會一到學校就發現抽屜裡塞滿同性戀羞羞臉的小紙條。

和老彌在一起是他那段時間最幸福的時候,他先是意外發現老彌跟他是同一種人,接著喜歡上他,他們交往了一段時間,最後因為個性不合和平分手,但也不再聯絡。

那段時間他過得很困惑,對於自己,對於社會和感情,所以乾脆假裝沒有這件事,一頭栽進音樂裡,剛考完大學的日子他成天彈琴和打遊戲,然後他在電腦遊戲裡認識了阿俊,是他將來大學的同學,他第一次跟別人談起同志這件事。阿俊在等復活的時候對他說:『我不是很在意你喜歡男生還是女生啦,反正我們是朋友啊,況且你的琴彈得真的不錯,你知道嗎?你喜歡誰不是很重要,重要是你這個人怎麼樣。』

『你是我朋友,不論怎樣,我都挺你。』

然後他不顧已經攻到敵人塔前還是趴在桌上痛哭失聲。

『七!你在幹嘛!剛剛差點就贏了啊!』

抱歉,剛剛家裡突然停電了。他在公屏撒了個無傷大雅的謊,這都不重要。

『你不會覺得同性戀很,噁心?』

『沒甚麼好噁心的,同性戀跟異性戀追求的不是都一樣嗎?』

『我們追求的都是跟相愛的人共度永恆罷了。』

 

杯子放在他的桌上過了一個四季,他一直忘了去買花果茶,他們家也沒有改變不喝花果茶的習慣。

他以為只要不去跟鄭號錫連絡他就可以淡忘他,對他的愛也可以隨著時間逝去而消失,但是他錯了。

老師們知道他跟鄭號錫再一起的消息卻不知道他們早已分手,所以他是最後一個知道鄭號錫要被調職的事,他們甚至對於他竟然不知道這件事感到訝異。「他不是你男朋友嗎?」

曾經。他回答。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風波來的快去得也快,在其中一個學生把鄭號錫在課堂上逼哭之後好像也沒有再發生甚麼大事,他不曾再來辦公室找他,所有跟鄭號錫有關的事情都是啊俊告訴他的,譬如他換了個新髮型,突然染了淺褐色,他今天穿了深藍色的格子襯衫,或是穿了那件漂亮的黑色毛衣,那是他們交往一周年他送他的禮物。

「你知道嗎?」阿俊告訴他:「他手指上的戒指從來沒有拿下來。」

請他拿下來吧,這不能代表甚麼。

「我問過他。」阿俊說:「他說他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他真的很喜歡這個戒指。」所以他帶著,暫時沒有要拿下來的意思。

他知道鄭號錫是什麼意思,只能嘆口氣不說話。他比任何人到鄭號錫的脾氣,平常他就是個好好先生,但是他對於一些他執著的事他比誰都要堅持。你這時候不論在旁邊怎麼說服他也沒有用,而這就是鄭號錫。

他以為鄭號錫是因為他的事才要調職,直到他收到他的信,是由阿俊轉交給他的,就像那時候因為他沒有網路也沒有手機,依賴哥哥從門縫裡把信偷偷塞進來,他在褲子上把手汗抹乾,雙手接下那封寫著他的名字的信,然後夾進他隨身攜帶的文件夾裡。

「你不拆開來看嗎?」阿俊問。

「不了。」他說:「我怕我現在看會哭出來。」

「我倒是挺想看你哭的。」阿俊笑著說。

「別這樣。」他說:「我比我以為的還想他。」

他如何想他?和老彌分手之後他也沒有想太多,他的情慾對象也從來不是老彌,他們那時候還小,沒有太多的接觸,可是和鄭號錫分手之後他還是想著他撫慰自己,靠在浴室冰冷的磁磚牆上低聲喊著他的名字,感覺炙熱的異體從指縫間流出,他想到那些夜裡鄭號錫如何觸碰他,進入他,在他耳邊喘息稱讚他有多麼美麗。那絕對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憶的那幾部分,而他美好的回憶大多數都跟音樂和鄭號錫有關。

他知道他該怎麼處理那個杯子了。

家裡的鋼琴被砸壞了,他只能晚上用自己音樂老師的名義扣留音樂教室的鑰匙,在夜深人靜的晚上用教室裡微微走音的潮濕平台鋼琴彈著月光。這裏的鋼琴琴鍵比他原本那台要重,他不是很習慣,可是再不去彈他會受不了,課堂上只能彈那些合唱伴奏根本沒辦法滿足他的慾望,鋼琴和歌唱是他唯一的救贖,在失去鄭號錫之後。

你沒有變。

聲音宛轉委曲,你明明沒有變,你為什麼要騙我?

他抬起頭,整間教室還是只有他一個人。他闔上琴蓋,起身把身邊的背包背起來,前一天他跟爸媽說要去和阿俊吃飯,爸媽不疑有他就同意他今晚不用回家吃飯。

說實在的都已經奔三的人出門還要經過爸媽同意是他很多同齡朋友不能理解的事,他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他以前有自殺的前科或是他爸媽覺得同性戀晚上出門就是要去找人幹砲的。也是啦,平均每個同性戀都一千個性伴侶,他不加緊約一約怎麼能勉強趕上這平均?

他用手機查了地圖發現學校附近只有他平常去買的那間星巴克,無奈只好沿著那天的路徑(幸好他記性不錯)走回那家咖啡廳。而那座裝潢古色古香的小木屋一如他所想的那樣出現在眼簾。

這次他看清楚咖啡店的名字了,「轉角咖啡店」在老樹樹蔭下的招牌上如是寫著。

接著他推開咖啡店的門。門上的風鈴跟他第一次踏進店裡一樣叮叮作響,店長一樣笑容燦爛:「你好,你準備好你的故事了嗎?」

他對店長禮貌性的點點頭,走進店裡在上次他做的那個位置坐下。店裡跟上次一樣只有他跟店長,其他好像也沒什麼不同,架子上的杯子好像換了順序,也可能有幾個杯子消失了,他不是很確定。他把那個淺綠色的杯子放到桌上:「還給你。」

「啊,謝謝。」店長笑著把杯子收進櫃檯,坐上那個高腳椅,雙手撐在膝蓋上朝他微微傾身:「那麼你做了什麼改變呢?」

「我沒有喝……我是指安神茶。」他回答:「我沒有改變任何事。」

「哦,這挺新鮮的。」店長笑著說:「那你是不是領悟了什麼?」不是說要是沒有認識他就好了,那現在你拿到這個魔法你為什麼不用?

「因為不論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這都構成了我們不是嗎?」這次店長給了他一杯手沖咖啡,他拿起杯子在鼻子下聞了一下,啜一口發現是藝妓:「況且我還是愛他。我不想忘記他。我還是珍惜著我們之間發生過的點點滴滴,就算只有一點希望,我也不想放手。」

也不能放手。

「對不起白費了你的魔法,如果你有那些神秘的力量,那請你幫助每一個跟我一樣的人吧,我認為該改變的不是我,而是這個世界、歧視我們的那些人。」

我們沒有錯,不需要改變。

店長溫柔的笑了:「我知道了,我會用我的力量一起為你們祈福的。」

他離開咖啡店,過了馬路要回家,轉過頭看卻只看到那棵老樹,在被風吹得發出沙沙聲,在巷口投下一大片影子。

 

希後來搬出來自己住,笑著說他搬進來之後,他們兩個人可以共組一個美好的家庭,最好台灣能成為亞洲第一個同志婚姻合法的國家,這樣他們不用出國也可以領證。

可是出國還可以順便度蜜月。他這麼回答,希想了想說:『可是我們沒有錢啊。』

『沒有錢有什麼關係,』他說:『我愛你啊。』

 

他想到那天他從咖啡店走回家,天氣和今天出奇的相似,他一樣走路回家。在路上聽到路人在談論前幾天的大遊行,那兩個人肩併著肩走在人行道上,一男一女;他不清楚他們的關係,也許只是朋友,或是男女朋友,或是夫妻。男人說著自以為可信的數據,表示同志並沒有你想像中的多。「同志只要同居就好啦,為什麼一定要結婚?」你談戀愛都會以結婚為目的嗎?搞得一副他們不能結婚就是歧視一樣,現在異性戀也不是說一定都會結婚啊?他們幹嘛這麼執著於這件事?專法有什麼不好?他們就是跟我們不一樣啊。

可是他們可以選擇。他在心裡偷偷反駁。

「民法修正案要是通過,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嗎?」男人激動的對女人說。

他故意把口袋裡的硬幣撥出口袋,趁著彎腰的時候聽那個人怎麼回答。也許他是自虐,但是他就是想聽聽這些人怎麼看他們的,十惡不赦嗎?是不是要像中古世紀對待女巫那樣綁起來掉在火上烤焦他們才開心?

「我看不出來我們有什麼地方會改變。」女人說:「我只知道有一些跟我們一樣相愛著的伴侶終於擁有可以跟我們一樣跟自己終生的摯愛獲得結婚的權利。」

阿俊傳訊息告訴他鄭號錫搬家了,離開台灣到海洋的另一端,或許之後就不能再連絡上了,你不跟他說些什麼嗎?

不必了,他說,但是你可以幫我轉告他我愛他。

他坐在書桌前,把鄭號錫給他的信打開,一次一次的讀,把他的一字一句,一筆一劃記在心裡。記住了他字最後一筆的右斜,想像他說著這些話的神情,他瞇著眼睛的笑靨,他皺著眉頭的哭泣,他懷裡的溫度,手臂的力氣,嘴唇吻著他的柔軟,進入他的炙熱。然後他在他的文字上留下血紅的回信。

 

他知道就算到了下輩子歧視依舊會存在人們之間,但是至少,他祈求那個時候法律不為歧視服務,而人們也不能阻止其他人去追求他們應有的權利。

他們能夠選擇他們應得的選擇,他也知道即使希望再怎麼微薄,他還是會期待著有緣,和鄭號錫共度每一個下半生。

 

『玧其,早安。』一個吻落在他的額頭上。他睜開眼。

「早安。」

沒有人聽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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